(3)决心
茫茫雨幕中,一对父子走在的街道上。
至少从他们身旁匆匆路过的行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男孩身上的雨衣裹得严严实实,即使如此,同行的男人仍是朝他倾斜了大半伞荫,豆大的雨滴肆意砸在男人左肩上,洇出大块暗色。
先前还冥思苦想该怎样安排一场“意外又不显唐突”的相见,结果现在竟莫名地一同走在街道上。
膝丸忍不住偷偷瞧了瞧雨衣下的侧脸,男孩有所察觉,问道:
“怎么了叔叔,我头上有什么吗?”
“不,没什么……”
转念一想,膝丸忽然问:
“你今天怎么一个人回家?”
小膝笑起来,半边脸颊贴在怀里幼犬细细的绒毛上。
“呣,叔叔知道我平常不是一个人回家的吗?”
见眼前的大人微微变了脸色,小膝恶作剧得逞的一笑,答道:
“因为今天有麻烦的人跟着,所以只好一个人回家了。”
“麻烦的人?”
“嗯。”
奇怪的回家路线,想要甩开跟踪般的行为,这些问题似乎在此刻稍有解答。膝丸不露痕迹地朝身后瞥了一眼。现下正是周五的傍晚,路上皆是神态各异的行人,有的匆忙经过,也有漫步悠闲的。若说像是在跟踪的人,可疑的倒也不少。
“是什么样的……”
“哇!叔叔的头发和我很像呢~”
男孩忽然提高了声音,捏着耳边的一缕鬓发一边抱怨道:
“大家都说这样的发色很少见,非说我染了头发,明明小蜂的头发颜色比我还夸张……”
“电视里怎么说来着,我们很有缘分,对吧,叔叔。”
男孩仰头望向他,却不小心让怀中的小狗钻了空子从雨衣里挣脱出来。看着追出去的身影,膝丸握紧了手中的伞柄。
该怎么办……才好呢,该怎么做,才能在告知真相时不会让那孩子感到困扰呢。
星辰萤火就停驻在眼前,却唯恐伸出手的一刻,那点光芒惊惧地逃开。
扔下独自苦恼的膝丸,白绒团子笔直窜进不远处的一家店里,小膝停下追赶,站在门前抱怨了两句,转身朝他招手。
男孩口中的宠物医院,是个从门外到门内摆满了各种盆栽——小到多肉大到棕榈——比起宠物医院更像是花店的地方。
方进门,耳边便响起刺耳的怪叫声
“来了!来了!”
藏在盘松枝桠间的五彩金刚鹦鹉抖着嗓子叫道,小膝熟练地抱走蹲在树下紧紧盯着鹦鹉不放的小家伙。
“不行不行,你要是把平平吃掉我可就完了……”
冲着咨询台的护士甜甜地叫了声姐姐后,男孩轻车熟路地带他走向二楼的诊疗室。
除却似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和严格达到医疗标准的整洁度,整个医院的室内彩砖与灯饰几乎给人一种儿童病房的感觉。
穿着白色医疗工作服的男人温声细语地安慰着,一边将一只泰迪犬从诊断用的桌台抱下来。
一眼看到那头特别的鶯茶色短发,膝丸吃了一惊:
“莺丸老师?!”
“好久不见,膝丸君,”男人取下听诊器,丝毫看不出已近三十五的清秀面容上蓄着微笑,“这几天我还想着,是时候该见到你了。”
“老师,您怎么……”
“嗯?啊~”莺丸大概猜出他想问什么,便自顾自地回答,“这才是我的本业啊,那时候会出现在心理咨询室只是凑巧罢了。”
——“我的话……是想要告诉你,不要在意他人的眼光。”
大学时他曾因髭切的事私下造访过一次校设心理咨询室,然而时隔七年,膝丸才意识到当初坐在沙发对面一脸和煦开导他的人实际上是一名宠物医生。
见膝丸沉浸在原因不明的消沉中,莺丸笑的更开心了:
“别这样一副受打击的样子,人和动物,其实都是一样的啊。只要脑海中存在强烈的自我意志,就会存在罹患心理疾病的可能,这一点,人和动物都是一样的。”
说完,他看向小膝。
“我猜猜,你今天偷偷把小乌带到学校去了吗?”
小膝连忙摇头。
“不是,是它自己偷跑出来的,大概是我扔垃圾的时候没把门关严……但重要的是,这孩子今天被欺负了!”
“来,让我看看。”
安慰下小膝略显激动的情绪,莺丸接过他手里的白团子,膝丸也问出一直以来的困惑:
“这是什么品种,感觉不像是常见的那些……”
“这是狼哦。”
男人重新戴上听诊器,温和道。
“……”
兄长竟然给孩子弄了只狼!
坐在仿佛托儿所一般的医院休息室里,膝丸久久不能平静。
兄长难道不知道把狼作为孩子的宠物太过危险了吗!
不,兄长或许连狼和狗都分不清楚……
想起过去髭切抱着邻居家的斯芬克斯猫注视良久最后汪了一声的事,膝丸不由得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
处理完“小乌”爪子上的擦伤,为确保没有被忽视内伤需要拍摄X光片,于是二人便到休息室中等待。小膝坐在他身旁捧着热腾腾的果茶,注意力完全被电视里放送的特摄片吸引住了。
趁着节目切入广告的时候,膝丸问:
“为什么要给它取名叫小乌呢?”
“嗯?”
“那只狼明明是白色的,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
小膝明白过来,回答道:
“其实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的名字,过去爸爸不在家的时候都是那个人在照顾我……”
话至半途男孩忽然没了声音,正在膝丸想更深入地问下去时,小膝像是想起重要的事情放下茶杯奔到窗边,掀起窗帘的一角朝街上望去。
雨势早已歇弱下来,如今只剩些微末雨点,淅淅沥沥地不肯停止。
“怎么了?”
膝丸走近他身旁小声问。
男孩不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像是在找什么,很快他重新拉好帘子,仰脸看着他道:
“他们还没走,那些穿黑西装的人。”
膝丸明显能从那张稚嫩的脸上感受到强烈的不安,他照着方才男孩的样子透过窗帘的缝隙在街上搜寻,果然,街角的饮品店站着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在这样的雨天踟蹰在房檐下不停抽烟紧盯着医院的方向,与周围格格不入。
“他们是什么人。”
小膝摇头:
“我不知道。”
犹豫片刻,那孩子接着说:
“但是爸爸告诉我,要是看到这样的人一定要躲开,不能让他们抓到……”
这时,莺丸抱着小乌从X光室走出来。
“现在可以放心了,这孩子很健康,唔?发生什么了吗,表情这么严肃……”
膝丸刚想告知黑衣人的事情,美容室的方向骤然炸开一声惊叫。
“莺丸!!”
众人循声望去,美容室里探出一头凌乱的红发,半是邀功半是抱怨地高声道:
“我把毛剪完了,现在可以去看电影了吧?!诶,你是……”
青年的视线停驻在膝丸身上,后者朝他礼貌地一颔首:
“镰仓居合道部的膝丸,久违了,前辈。”
备前剑道连盟的大包平与镰仓居合道部的膝丸,二人是在多年前全国剑道交流会上打过一架的交情。
“啊,我想起来了!那个出刀咄咄逼人的小子,当年没能分出胜负,有机会我们再切磋一场……”
说着,他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小膝:
“哦,你儿子都已经这么大……”
膝丸以迅雷之势捂住大包平的嘴。
“大包平。”
莺丸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倒了一杯果茶,悠闲地吹凉茶汤,啜饮一口,然后指着他脚边的獒犬,好脾气地温和道:“虽然我告诉你稍微修一修、大体形状剪成圆的就好,但是,你这脸部偏离了中心大致五厘米的的圆,还真是别致啊。”
“唔……唔!唔!!”(我都帮忙干活了还想怎样,臭小子把手拿开!)
最终二人从医院的地下出口——一条连通着街区下水道的暗道避开了跟踪。
“虽然味道很糟糕,但这是最安全的路线。”
莺丸为他们打开门的时候,膝丸也只是沉默地跟在小膝身后。究竟那些穿着黑西装的是什么人,为什么医院地下会有这样的逃生通道,有太多问题已经不知该从何问起好了。
小膝似乎很熟悉这个地方,一路仔细看着每个井盖出口的记号,最终在一个透下光、光斑像是六圆梅钵纹的井盖下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
从偏僻的下水道井爬出来时,膝丸无奈地嗅了嗅身上的气味。
“果然很糟糕。”
小膝笑了一声,放开怀里不住蹬腿的小乌邀请道:
“叔叔到我家换身衣服吧。”
意识到男孩问了什么,膝丸感觉心跳忽的急促起来。
“你……”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会显得太过颤抖,“……你爸爸、会在家吗?”
男孩摇头:
“爸爸最近一直都很忙,大概不会在家里吧……”
一时间,他不知是该为不用在孩子面前面对髭切而庆幸,还是该为无法见到髭切而神伤。膝丸看着与宠物玩的正欢的男孩,笑道:
“带陌生人回家可是很危险的,万一我是坏人怎么办。”
听见膝丸的话,男孩回身爽朗地笑起来:
“我不觉得叔叔是坏人。”
“如果叔叔是坏人,我从开始就不会邀叔叔一起走。既然叔叔帮我安全回到家,那也让我帮叔叔的忙吧。”
那双无暇的眼睛在逐渐昏暝的天色下,微微露出些不该属于孩童年纪应有的东西。
静谧的午夜,包裹在剔透水晶中央的银色钟摆跟随齿轮咬合机械地晃动。
走廊深处的一扇房门悄然打开了,月光在黑暗中拉出一线皎白,然后又被再一次吞没殆尽。
潜藏黑暗中的影悄无声息踏上阶梯,然而同一瞬间,客厅的落地灯骤然亮了起来。
光制成的笼,将影困在原地。
“小乌。”
沙发后响起一声低唤,声音坠入浓稠的空气后便了无痕迹。沉默良久,被抓到现行的黑发青年终于开口,淡淡道:
“您还没休息吗?”
十足的恭敬,也十足冷漠。
“我想见兄长。”
单刀直入、言简意赅,膝丸注视着倒映在银器上的背影,见小乌没有应答也没有任何动作,膝丸站起身继续说:
“爷爷去世后的同一年你立刻出现在了这里,极其相似的样貌,几乎空白的背景,孤身一人,无家可归,几乎是张完美的牌。”
从阁楼望去,他能将院中的所有人的行动尽收眼底。
一切皆不是偶然。
不再请求,膝丸的声音带上一丝逼迫的味道:
“我想见兄长。”
话音甫落小乌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尖锐又刺耳。
“听到了吗!”
没有看向膝丸,在这二人对峙的客厅里,青年像是正与在场的第三者对话般仰头道:
“你当白痴耍了十年的人,一点都不笨啊!”
-----------TBC-----------
小乌的设定